在一個各憑本事的時局,純粹以自我進取為計之徒,才能有一番大作為!可歎當日,我竟天真地以為,已榮登權貴的蘇秦會分心顧念我這個多年同窗……
我三歲喪父,自幼隨母親遷至安邑郊外,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僻靜山谷裡艱難謀生。也是機緣湊巧,兩年後,這幽靜的山谷居然撞來了一位雲遊四海的白髮老人。老人在山溪邊遇見了唱著《詩》采藥的我,問答盤桓了大半個時辰,便帶著我回到張家簡樸的莊園。老人說了他的名號,母親竟喜極而泣大拜不起。老人僅說了句:「此子難得,乃當世良才也!」便帶我遠去,倏忽十三年,不曾歸鄉。
蘇秦與我是十多年的師兄弟。共師事鬼谷先生那幾年,我們在山中同窗修習、共沐風雨,雖非同胞,卻情同手足。
我們一道出山那天,蘇秦目光炯炯地給了我一番話:「魏國國情奢靡頹廢,乃用人不當。若有大才在位,整飭吏治,掃除奢靡,何愁國力不振?以其根基,一旦振興,雄踞中原,天下何國堪為敵手?你乃魏人,不該捨近而求遠!」
「既然如此,你何不與我前往魏國?」
「人云,良馬單槽。我去了魏國,置張兄于何地?況且我不喜魏國朝野的浮滑之風。你若得治魏,也要費大力氣移風易俗呢,譬如商鞅在秦國之移風易俗。」
我心中豁然明白,暗暗嘆服:「是啊!魏國的強大根基猶在,若能根除奢糜腐敗而重新振作,統一六國還是比他國有利得多。」
於是我們達成默契——各謀一方,只有呼應而沒有傾軋。蘇秦說得好:良馬單槽。天底下只有對方才是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,只要我們之間不衝突,縱橫天下就沒有對手!蘇秦不久就西行入秦,而我則立奔大梁。當時我還以為,不久倆人的名聲將會傳遍天下,成就快事一樁!
然而,我在魏國卻第一次遭遇挑衅,志不得伸。
那時魏王正迎接孟老夫子,我一個年輕士子悠然進殿,片刻之間,舉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來 ── 一領黑色大袖夾袍,長髮鬆散地披在肩上,頭上雖然沒有高冠,高大的身材卻隱隱透出一種偉岸的氣度;步履瀟灑,神態從容,在貴胄滿座的大殿中非但絲毫不顯寒酸,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氣。
不料長策未進卻大受侮辱。我本傲岸淩厲之士,不禁怒火驟然上沖,欲待發作,腦海中卻油然響起老師蒼老的聲音:「縱橫捭闔,冷心為上。」瞬息間便冷靜下來,與孟子進行了一場儒家與縱橫家的激辯。
孟子原是雄辯之士,一席話慷慨激昂、義正詞嚴,卻辱及縱橫家全體。我對儒家本無好感,但因敬重孔孟的學問,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,今日見孟子如此刻薄兇狠,頓時雄心陡長,不得不還以顏色。一席巧辯令殿中輕輕地一齊驚歎,孟老夫子竟是簌簌發抖欲語不能。我原為獻霸業長策,非為與孟夫子較量而來,卻因魏王顧及老儒顏面,只得大袖一揮,飄然而去。比起蘇秦的沉穩,我還是太狂傲了些。
得知蘇秦在秦同樣受阻,且返回洛陽,我便輾轉策馬來到蘇莊。我心想,蘇秦非但志向遠大,且多思善謀,要定策士大計,如同俞伯牙的琴中心事只有鍾子期能聽懂一樣,除了蘇秦這個知音,豈有第二人選?
見著了蘇秦,我便將大梁之行的經過詳說一遍,末了擲爵拍案道:「奇恥大辱,當真可恨也!魏王竟然不問我張儀有何王霸長策,便趕我出宮!一個形同朽木的老孟子,也值得如此禮遇?」
蘇秦素來縝密冷靜,想必已聽出了個中要害,慨然言道:「張兄何恨?大梁一舉,痛貶孟子,使魏王招賢盡顯虛偽,豈非大快人心?依我看,不出月餘,張儀之名將大震天下!」又悠然一笑:「你想,那老孟子何等人物?以博學雄辯著稱天下,豈是尋常人所能罵倒?遇見張兄利口,卻竟落得灰頭土臉!傳揚開去,何等名聲?」
我一路行來,心思盡被氣憤湮沒,原未細思其中因果,聽得蘇秦一說恍然大悟,便開懷大笑,與他秉燭夜話,直到月隱星稀,雄雞高唱,二人才抵足而眠,直到日上中天。
隔日,二人辭別,蘇秦殷殷道:「張兄,試劍已罷,此行便是決戰了。你南我北,務必謹慎。」
「你北我南,竟是背道而馳了。」我慨然笑道:「有朝一日,若所在竟為敵國,戰場相逢,卻當如何?」
「與人謀國,忠人之事。自當放手一搏。」
「一成一敗,又當如何?」
「相互援手,共擔艱危。生無敵手,豈不落寞?」
我聞言大笑:「好!相互援手,共擔艱危。這便是蘇張誓言!」
誰知正當蘇秦已名滿天下之時,我卻受誣陷「盜璧」。
在楚,我陪同楚國宰相宴飲。事後楚國宰相發現遺失了玉璧,楚相的門客們竟說是我張儀貧賤,品行不佳,偷了相君的玉璧。究竟我何來盜璧之嫌?我在無力申辯的情況下,唯有秉持決不屈打成招的意志,無故受了鞭笞之辱,垂頭喪氣地返家。
妻子不捨我滿身傷痕,心疼地說:「你不讀書遊說,怎會得此汙辱?」
我心平如鏡地反問:「我的舌頭尚在吧?」
她笑答:「是還在。」
「這就夠了!」她見到我的自信才安了心。
我知道,只要仍存三寸之舌,就是日後鯉躍龍門、掌握權柄,並且穿梭各國、折衝樽俎的最佳保證!但想起了舊日與蘇秦謀劃仕途的豪氣情景,仍不勝唏噓。經人提點,思及兩人當初一成一敗的誓言;況且,如今也只有他能給予幫助了。前人管仲在危難之際,不也是靠知己鮑叔牙的提攜才得以成其大業?
於是,我起身前往趙國,呈上名帖,請求會見蘇秦。誰知他門下的人不給通報,讓我枯守多日。終於見到了蘇秦,卻只能坐在堂下,愣眼盯著他給的粗食!蘇秦他一改昨日大度,屢次斥言:「憑著你的才能,卻讓自己窮困潦倒到這樣的地步。難道我不能推薦你、讓你富貴嗎?只是你不值得錄用罷了。」說完就草草打發了我。
唉!我投奔蘇秦,自認為他能解我懷才不遇的鬱悶,不料被拒門外,又遭羞辱。我張儀自知絕非庸才,唯一的不測是錯看了蘇秦!但事有輕重緩急,小不忍則亂大謀。一路走來都忍下來了,若無威武不屈的意志,便無法在此亂世中求生存。我冷靜考慮,眼前諸侯中沒有誰值得侍奉──除了秦國。
往秦國的旅程,憑藉不期的資助,我終於得以被秦惠王任用作客卿,策劃攻打諸侯的計畫。雖不知是誰默默地在背後支持我,但無論如何,此刻正是趁勢而起的時候了。時運轉,良士興,破縱連橫指日可待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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